小時候過年，最先期盼的倒不是壓歲錢，而是新衣服。壓歲錢要捱到除夕團圓飯後，收音機前守歲，守得兩眼快瞇成線，才能揭開謎底。新衣服不然，年二十九那天晚上的夜市燈火，總是比他日閃亮迷人，更加地人潮洶湧，更令人翹首渴望。
媽媽握著硬擠出來的一點餘錢，張羅著為孩子買今年唯一的一套新衣褲。學齡幼童長得快，她緊張得不忘叮嚀店主，要大一號且是學校規定的製服。這樣算來，新年穿新衣，有個好頭彩；元宵過後開學，嫌大些的製服，袖口褲管縮補幾針，不太合身也能湊合著穿到春末，暑夏再把縫補針拆除，尺寸就剛好了。秋天新學期到了，手腳漸比袖口褲管多一截，忍耐一下，新年快到了呀!
換裝，換角色。換新衣服，換個人，長一歲。「唐吉軻德」曾說: 人生舞台上，無論王公貴族、平民百姓，戲服脫下，人們都如出生那般，赤裸裸地來，赤裸裸地走。可孩子不懂這些哲理，皺著眉頭，望著母親欲哭無淚的眼角，盼著過年。
長了很多歲後，換了誰都懶得數清的新衣服後，她帶著滿滿一皮箱的叮嚀，離開了家鄉。異國的土地上，她也換上了媽媽的衣服，重覆演著三十年前慈母的戲碼。勤儉起家，困難重重，內心百感交集，卻也只能在幼兒面前佯裝堅強。
那年除夕，她沒有注意街景滿是黃皮膚色的行人。忘記換裝，招來一頓訓斥。忘不了，雙重角色，雙重國度，難演。
素白質樸的套裝，挽著先生牽著一雙兒女，走進中台灣婆家門。此行她本就無心過春節，背地裡只想著快快過場，最好直奔父親床前。婆家臉色不太高興，盡挑中國人紅色代表幸運鴻福的話，暗示著無法接受「洋人的色彩觀念」。轉身她換上紅袖長裝，呢料的細條蘇格蘭裙，腰間繫著黑亮絲帶蝴蝶結，喜氣洋洋地參加團圓家宴。滿臉堆出言不由衷的吉祥語調，那一刻強顏歡笑的悲哀，逼著藏躲著、壓抑著。
初二回門，外婆不在，改到後街的親戚家問個究竟。拜過年寒喧一番，體貼的姨媽拿套中性冷色的便衣，讓她把一路北上穿來的喜服換掉，坐上計程車趕往醫院。那是她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面: 四處淒白的牆，舊微欲墬的簾幕，慘淡藍灰的被單，中風又剛鋸斷雙腿的父親，削瘦得不成人形。醫護人員幫強打起精神的老人坐穩輪椅上，女兒推著老父靠在醫院長廊的大玻璃窗邊，靜默無言以對。她慚愧、她無奈、她後悔著不歸路，她多想抱著老人，像小女孩再撒嬌一回，任性地嚎啕大哭一場。
但，眼淚不會流了。和煦溫暖的陽光射進窗來，此時此刻此地，小婦人已學會「成熟」是: 忍耐，眼淚倒流，樂觀生死成敗。換裝，換角色。 (全文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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